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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

2017-09-15 来源: 每日人物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42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在印度留学的日子里,我因一场旅行,意外地闯入了科久拉霍小村庄中一家普通人的生活。由于一个乡村女孩的婚礼,我有了差点被印度人求婚的奇幻经历。但更重要的是,我因此走进了印度农村女孩的生活,触摸到了她们的欢喜与哀愁。

文| 刘丽文

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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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亚次大陆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会发生,各种奇遇随时恭候着你,比如说,在科久拉霍这个地方。别人眼里的科久拉霍应该是以11世纪的印度教性爱神庙而著名的,但我现在一想起这里,满脑子都是那个神庙群附近的小村庄,以及那个村里的姑娘,还有某个不靠谱的印度小伙子,帕哥。

事情的起因要从我的第一趟中央邦之行说起。

那一年,我二十岁。不但年少轻狂,还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概”。有人说印度是背包客的终极挑战,然而它却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国门外的探险。从一开始买个地铁卡都害怕,到后来背上包独自旅行,10个月的印度留学生活将我“阿赖耶识”里所有贮存的勇气都激发出来了。印度混乱,而科久拉霍所在的中央邦,则是印度众多地方邦中最为混乱的一个。出于种种“不可思议”的因缘,中央邦成为了我离开德里独自旅行的第一站。我只拎了平时上课的包,里面是证件和两件衣服,手机里存了玄奘法师荡气回肠的西行求法记录《大唐西域记》,外加一把水果刀。除此之外,内心所依凭的,大概就是当时学了两年多的印地语,和某种莫名的信念了吧。

克久拉霍是我那次行程的倒数第二站。从瓜廖尔章西女王荡气回肠的沙场回转而来,我走进克久拉霍,这个一向以风格独特的“性爱神庙”而著名的小村庄。据说这个地方曾经一度生育率十分低下,于是国王就在城中建了诸多神庙,在高耸的塔壁上雕满了各种大胆而美丽的雕像。他们都按照古印度文献《爱经》中所描绘的那样,进行着各种通过瑜伽才能达到的高难姿势。虽然神庙的外壁高耸入云,花团锦簇,但内室雕刻却朴素简单,只有印度教中湿婆大神的阳具——林伽(linga)静默地伫立在狭小幽深的圣殿中。我闭上眼睛,这大概就是印度教中所说的,要穿过摩耶大幻的层层迷雾,要超越世间的种种欢愉,才能够走入神殿,接近那最终极,也是最朴素的真理吧。

于是在克久拉霍西庙群附近的一个小餐馆里,我认识了帕哥。他的全名叫“跋吉罗陀”(Bhagiratha),在印度神话里这是一个苦行圣人的名字。传说就是这位仙人祈求湿婆人用头发承接住下凡的恒河,于是才洗刷了祖先的罪孽,也让印度有了这条承载着世间生死轮回的圣河。然而帕哥的容貌却和圣人毫不相干。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印度人,长得不高,有些瘦小,头上油光发亮不知打了多少椰子油。他英语说的极差,处于词不连句的状态。印地语倒还算清晰,口音不重,但总觉得有些油腔滑调似的,听着不舒服。但是既然等菜无聊,我又决心听遍印度各地印地语方言口音,便和他聊起来了。他是个厨子,其实他家所有的男丁都是厨子。科久拉霍位于印度的中央邦,地处内陆腹地,算是在整个印度经济发展较为迟缓的地区。此地除了旅游业之外基本没什么产业。所以村民大多从事与旅游服务业相关的餐饮、司机、宾馆行业等。而女性则一律是家庭妇女。在那个炎热的夏季,科久拉霍显得比较萧条——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想不开,在如此高温下跑到这穷乡僻壤。真不晓得他们在旅游淡季以何为生计。

饭吃完了。只是顿很普通的印度菜,以至于时至今日我都想不起那餐到底吃了什么。本来想就此别过的,但是帕哥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提出帮我带路去南庙群。我终于没有拒绝。虽然这样多少有些冒险,但是想了想这地方旅游开发过度,AUTO(突突车)司机极为狡猾,与其与他们费口舌砍价倒不如请当地人领路。况且打量了一下,帕哥如此瘦小,料也不能拿我怎样,我出门素来头上戴一支极尖的簪子,更何况包里还揣一把刀的。

于是后来,他开摩托车载我去了科久拉霍较为分散的南庙群,顺道带我去了他和他叔叔家。他家只有妈妈在,热情地给我煮了茶。他叔叔倒像是个颇为见过世面的人,是在大酒店里面工作的。还有帕哥的一个表姐,叫做普嘉(puja),在印地语里是祈祷的意思。再后来,他帮我订了去博帕尔的长途卧铺汽车票。帮我买了水果,送我上车,然后千叮咛万嘱咐要司机大叔照顾我,之后还特意打了好几通电话问我是否安全到达。虽然觉得他殷勤的有点过度,但是出于一个人旅行的孤立无助,我还是很感激他的帮助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我大跌眼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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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德里后,帕哥还给我通过几次话,讲的无非是些刚才吃了什么,上顿吃了什么,上上顿吃了什么的。作为一个做饭技术比较拙劣的人,我实在不知道和一个厨子能讨论什么,更何况还是个印度厨子,而对于帕哥不时发出的暧昧信号,比如“你又抛下我去了哪里呢?”这种话,我就直接忽略作没听见了。直到有一天,他说,下个月他妹妹要结婚了,要不要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这倒是让我眼前一亮。

在德里之前也参加过几次婚礼。都是那种高大上类型,大排场高档次,和《三傻》电影里面演的一般无二,于是就越发想去体验一下迥异大城市的群众路线。出于对安全的考虑以及对帕哥过于殷勤举动的戒备,我再也不敢单枪匹马地闯科久拉霍了。我特地叫上了三个一起在印度留学的小师妹,婚礼在4月30号,于是我们决定4月28号早上到达,1号晚上离开。科久拉霍是个交通比较闭塞的地方。只有通往德里方向和瓦拉纳西方向的火车,而且还是隔天的,大大限制了我们的选择。最后事实确实证明,这是个悲壮的决策。且不论其他,四月底的印度已经相当热了,科久拉霍又是位于中央邦,基本上45度的高温会持续三个月。在这个时候跑到几乎没有什么有效降温设备的农村,简直就是作死。

28号一早,我们顺利地到达了卡久拉霍。那一趟行程是我和小伙伴们从加尔各答一路西行,参加婚礼只是我们的最后一站。之前十几天的旅行让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有些精疲力竭了。火车照例是晚点了两三个钟头,手机信号时断时续,期间不时有几个帕哥的电话打过来,都被我按了。但是还是不妨碍一下车他就找到了我,第一件事就是例行的握手,然后我和小伙伴都发现了一个尴尬的事实,帕哥的手不愿意松开。

我们被安顿在帕哥的叔叔家,他们单辟出一个屋子来给我们住,还搬出一个庞大的土空调来帮助我们降温。这个土空调大概有洗衣机那么大,运行起来的动静也和老式洗衣机的差不多。说是空调,其实原理就是电扇吹水,上面有一个大注水槽,一运转起来就轰隆乱响。但这在农村规格就算很高了。他叔叔确实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很有一家之主的风范。但他走了以后我们很快被屋子里的各种女眷包围了,即使是我们躺下睡觉的时候,她们也像参观新奇动物一样,围成一个圈看着我们。这可以理解嘛,就算是在中国农村里,要是来了一个会讲中文的外国人,估计也会被围观的。不过越到后来,我越觉得除了好奇还有些其他的诡异的因素。

首先是帕哥开始带我们四个姑娘频繁去村里的其他人家串门。一家家去应付确实不是个轻松的事,但是至少还可以练听力。在他的介绍中,总是频繁地出现我的名字,这也可以理解嘛,毕竟带着外国人在村里是一件有面子的事,而且我是最先认识他们的。但是后来我发现各家亲属总是会看着我诡异地笑,有的还会说,啊,这就是苏嘉塔(Sujata,我的印地语名字)啊!不错!

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出现了。有一天晚上,我们躺在屋顶上等待仪式开始,听到一个亲戚和帕哥的妹妹,也就是新娘子聊天。我听到那个大妈问,

“听说你哥喜欢这个姑娘还想娶她,为什么啊?”

“好像是喜欢她的头发。”

我本来在闭眼装睡的,登时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那时节我正是长发及腰,确实好多印度人喜欢我的头发来着,经常有印度姑娘问我到底用了什么洗发水,抹了什么护发品才保养得那么好。但是,这是怎么回事!

自从我的猜测被证实了,我们就格外小心,我的小伙伴们一直陪着我不让我和他家人有独处的机会。在科久拉霍这种荒村野店,万一他们真乱来硬留我做“压寨夫人”,我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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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抛开这个神奇的插曲,我来说说婚礼吧。

印度的婚礼习俗各地都不尽相同,但也大同小异。在科久拉霍,婚礼前的两天有个“姜黄仪式”(haldi),即家中的女眷和孩子要在脸上和身上都抹上姜黄粉和的姜黄糊糊。这其实是一次集体大狂欢,和霍利节有点相似。本来我们觉得意思意思手上抹点就得了,但是很快我们就被大妈从上到下抹花了,脸上脖子、手臂,还有衣服,到处都黄了,黄的掉渣。更麻烦的是,按照礼仪当天不能用肥皂洗,只能随便用清水冲一下。于是第一天晚上,我们就那么黄黄的睡觉了(姜黄的着色能力极好,以至于一年以后我的手机壳上还有点黄)。第二天七点,我们被拉到了一个湖边上。对,就是科久拉霍著名的西庙群再往南走的那个池塘,而这,就是今天要沐浴的地方!

秉持着入乡必要随俗的原则,在湖里沐浴这种事我在印度做过不止一次,我曾在锡克教圣地的池塘里和鱼儿们嬉游,在瑞师凯湿冰凉的恒河水里洗涤。但这一次我严肃拒绝了,因为水实在太脏了!湖边堆满了垃圾,水中漂浮着水藻,一看便知是富磷水质,肥皂洗衣粉等含磷物质溶的太多了。要说脏,瓦拉纳西的恒河也很脏,漂满骨灰,但那起码还是活水,而这个科久拉霍的池塘基本就是死水一潭,水特别绿,绿得足够养鸭子。

本来带了全副洗澡洗头的装备,但是为了身体健康着想,我们都默默地退回到岸上。我们嫌脏当然不代表她们不洗。家里的几个姑娘稍加收拾就跳下水去了,在湖里沐浴当然是穿着衣服的,这也是印度的一大特色。但是几个小孩很快就光了膀子,像小猴子似的在湖边窜来跳去。

不能在湖里洗但总不能就这样继续黄着吧。在村庄里不通自来水,要从井里提水上楼洗。基本每家门前五米以内必有一个口抽水井。于是姑娘们每天的必要运动之一,就是拿着大罐小罐去提水。我也参加了几次,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印度人没有洗热水澡的习惯,尤其是夏天,井水非常清凉,于是我就是那几天get到了洗冷水澡的技能,以至于在印度最后的几个月,房间里的热水器坏了还毫无压力。此外,由于提水实在太麻烦了,那几天我们都练就了用最少的水洗澡洗头再把衣服洗了的能力。洗好的衣服在这样45度的高温下,不夸张地说,衣服还没有晾完就可以直接取下来了。

婚礼的前一天,有个蔓海蒂(mahendi)仪式,也就是家中的女眷都要用海娜花做的糊糊在手以及手臂上画上印度传统的花纹。在德里这样的大地方,蔓海蒂是要请专业的画师来做的。而在科久拉霍这个村,完全由小姑娘们自娱自乐来完成。于是我们就变成了被涂鸦的对象。但是,在这群叽叽喳喳,聒噪不已的小姑娘中,我看到了一个独特的身影。

有个叫卓蒂(Jyoti,意为星辰)的女孩,很娴静,蔓海蒂画的特别好。她能讲几句日语,还要我教她中文。她说她不喜欢印度,喜欢日本。这就有意思了。在印度的东北邦,那里的人都痴迷日本动漫痴迷得要命。而在中印度的科久拉霍,他们的电视万年只有宝莱坞狗血片。她对日本的认识,想必是来源于大量涌向这里的外国游客。和其他女孩的“没心没肺”比起来,她有几分忧郁,娇花照水间有些儿清愁。以她的生活现状,或许一辈子也没机会走出国门吧。在这里,女孩会去上学,但是基本上上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会辍学回家做家务。十七八岁是这个地方结婚的正常年龄。我为她深深惋惜,或许再过两三年她也会这样被家里安排个人胡乱嫁了,然后过几年绿树成荫子满枝。

继续我的奇遇。也就是那一天下午,帕哥的表姐和我摊了牌。

帕哥说要带我去警察局做外国人暂住登记,而在我的坚持下,他终于同意了叫我的一个小伙伴陪我去。一路上帕哥似乎欲言又止,而又无奈我的同伴寸步不离。

而留在家里的两个姑娘也丝毫不敢大意。我们走了以后,家里的姐姐妹妹们就别有他意的前来聊天。普嘉温柔贤惠,可算得是家里的总管,这几天一直是她照顾我们;尼赫则是一个大话痨,一张口便说个没完。还有一个小妹叫嘉雅(Chaya),才十二岁,几个姐妹里她生的最好,几个人里只有她还在上学了。印度特有的蓝校服裙陪上白围巾,显得分外清爽。没说得几句,总管普嘉就支支吾吾地打探起了我们几人的恋爱情况。随后话锋一转道,如果我离开了帕哥会很难过,因此想留下我做媳妇,和帕哥结婚。

婚礼 - 1

于2014年拍摄于帕哥家顶层。温柔的母亲和家里的几姐妹,蓝色校服裙的嘉雅分外清爽。而我却担忧生了这么多女孩,帕哥家一定要破产了。

虽然多天的情形让我们都已料到这种情况,但是真正听她们说出来,还是感到十分无语。一本正经地打算与一个陌生的外国女孩谈婚论嫁,实在是超过了我对印度哥最荒唐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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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义正词严的拒绝下,帕哥家似乎就没有再进一步地采取行动。纵然我们如坐针毡,但是为了这婚礼最后的重头戏也不能临阵脱逃。好容易挨到了5月1号婚礼正式仪式的晚上,在帕哥家,上上下下都在为婚礼忙碌着。屋顶上支了一个锅,在不停地烙酥油饼,做豆子糊。烧火的能源居然是树枝,房顶上堆了好几捆。帕哥家门前搭了个长棚,用来款待各路宾客。棚前另支了口锅,只见帕哥正在挥汗如雨地做拉杜球[1]。

我们匆匆解决了晚筵就躲到了内院。虽然农村的吃食不能和德里相比,但总还是有可吃之物的。只是不爽的是,不断有村民围在跟前参观我们,仿佛我们是从哪里引进的新奇动物。好容易熬到了10点多,新郎终于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亲了。村民们拥在门前跳舞唱歌,鼓乐声不断,祭司用灯烛在他面前做起了吉祥的迎接仪式。新娘从里屋里出来。和中国有些地方的习俗一样,新娘的脚不能沾地,一路踩着家里男眷的手走上前来。随即新郎新娘被簇拥上一个高台,并肩坐上宝座。接受诸神的祝福和众人的赞叹。

在看到新娘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怪异感。虽然我每天都待在她家。在正式结婚那天之前,新娘几乎不参加为女眷举办的各种仪式活动。我见过她几次,也都是平常装束,不曾见有什么特别。今天她倒是盛装,一身红的纱丽,戴了好些金灿灿的首饰。印度女性普遍看来成熟得早,然而她依然只是个17岁的孩子啊!要论五官来说,这姑娘生得挺不错的,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子,典型的印度美女的长相。但不知为何她总是一副有些忧郁的样子,眉宇间始终没什么喜色,反而略带些愁容。接下来,这点就更明显了。

虽然宝莱坞中的爱情令人艳羡,但在印度大部分还是包办婚姻。从我后来和新娘的谈话中得知,她和新郎从未谋面,甚至连新郎家在哪都不知道。印度婚礼有个互戴花环的重要仪式,婚礼上的花环叫做“英雄之环”(veermala),最早是由女子在选婿之时戴在心上人的脖子上的。然而在这样的场景下看到戴花环的仪式之时,却让我莫名联想到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安芭公主的悲剧:

安芭是迦尸国的长公主,有着“天女一般美丽”。年少的她与沙鲁瓦王早已安通情愫,只待父亲举行选婿大典,选中意中人。不料在典礼中她正要将英雄之环待在意中人的脖子上之时,象城的毗湿摩意外出现将她姐妹三人掳走,意欲匹配给弟弟奇武王。虽然后来得知详情又将她送回到沙鲁瓦王身边,后者却鄙弃她为被毗湿摩玷污的女人,拒绝娶她。于是走投无路的安芭只得向湿婆大神祈求,投火自焚后转生成男子,在俱卢之野的战场上杀死了毗湿摩。

这是数千年史诗时代的女性悲剧,然而在此时,我再次感到了这与千年之前一般无二的悲切感。在为新郎戴上花环的时候,她一直不肯抬头,长长的眼睫低垂着,一丝笑也没有。有个女眷很生硬地把她的脸往上抬,但她随即又低下去。我站在她身旁,却看到她浑身都在颤抖,连裙角都在微微颤动,如暴风雨中欲折的红莲,让人心疼不已。她的身旁站着似笑非笑的新郎,两个人都像木偶一样,没什么表情。而她未曾出嫁的姐妹们都嘻嘻笑着,穿着她们最漂亮的衣服,叫闹欢腾着,仿佛这是一场狂欢。

我瞬间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是不是有一天她们也会这样,在众人的欢笑和独自的眼泪中,嫁一个自己从未谋面的人,迎接接下来未知的人生?

婚礼 - 2

2014年摄于婚礼现场,面无表情的新郎新娘,纵然是大红婚纱也掩盖不住其中的凄凉。

婚礼是半夜10点多开始举行,而照相和跳舞一直持续到早上。第二天上午十点的绕火仪式开始之前,我们和她坐在里屋,她一宿没睡。一屋子女眷叽叽喳喳的细小眼看,而我觉得她已经丧失感官了。她不笑不说话,40多度高温,穿着一层层厚重的纱丽,披着长巾,我们用扇子轮流给她扇,而她几乎始终面无表情,那么漂亮的眼睛却如此漠然空洞。

印度婚礼中最重要的仪式叫做“绕火”。在印度的世界观中,火与水是最圣洁之物。所有所有新人都要在祭祀的主持下,围着祭火绕行七圈。在我看到其他的婚礼中,应该有四圈是新郎领着新娘,而三圈由新娘引领,象征着两人的互相扶持。但是这个地方的绕火盆只有新郎领新娘,似乎宣告了农村男权的格外强势。而那个男祭司是个不怎么正经的婆罗门,净跟我们说些“你们的婚礼我也会这么办的”,然后在村民的一片哄笑声中,向我投来戏谑的目光,让我严重怀疑这是个只会背几首仪式常用颂诗,就出来混饭吃的伪知识分子。村民们本就知道帕哥和我的故事,越发对我瞧个不住,好像我是刀俎下的鱼肉。而我早已决心放弃在国内的淑女形象,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印度婚礼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环节是最后的“离别”(vidaai)。当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婚礼终于进入到最后一个部分,众人将她塞入婚车的时候,一整天都面无表情的新娘却突然爆发了。她用两手死死地拉住娘家哥哥舅舅,嚎啕出声。所有人都哭做一团,她母亲已然哭晕过去,然而坐在她身边的新郎却依然保持着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对她没有丝毫的安慰。众人哭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她强行塞回车中,任由她泣涕着被载向远方。

看着这揪心断肠的场景,我们这三个来自异邦的女孩都泪流满面。她才只有17岁啊,照我们看来这还是童婚。得不知道当晚她将如何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的男人洞房花烛,成周公之礼。我真是无法想象,这将会有多么无助。

5

婚礼结束了,我们满脑子都盼望着早点逃离这个地方。8岁的小孩萨格尔跟着不放,缠着我们要看《爱经》。神殿上精美的神像是仪式与艺术,然而克久拉霍大街上卖得铺天盖地的《爱经》,却无非就是色情噱头。粗制滥造的图册拙劣地印刷着经文中描述出的各种姿势,俨然是一部性爱宝典。家里小学二年级的小男孩萨格尔缠着我们不放,要我们买《爱经》给他看。大街上人们吆喝着,将各种版本的《爱经》塞过来,其中甚至还有中文版,词句多是谷歌翻译而成。那种来源于神的,来源于宗教仪式的美感,被降格成了世俗中对于欲望的满足和对金钱的渴求,让人再也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走的时候我们将包里所有能找出来的茶叶、戒指之类的东西,都送给姑娘们做礼物。她们都在问你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啊,然而我却知道,大概此去经年,一别就是永远。自从帕哥被我严词拒绝了以后,他见到我就有点尴尬,而我除了觉得愧疚也毫无办法。当我们坐上突突车,逐渐驶离那个小村庄时,心中满是一种胜利大逃亡的如释重负感。虽然这几天过得很乱七八糟甚至有点煎熬。但起码回去的时候,我们四个没有人生着病,没有人丢东西,也没有人被强留下做媳妇儿。某种克服了困境的成就感,与现实境况带来的震撼夹杂在一起,最终化作了无尽的辛酸。

记得婚礼的前一天,叔叔家的儿媳给我们看了她当年的结婚照。这是一个沉默而温柔的女人,我们都称呼她为嫂子。她是一年前嫁过来的,一样的包办婚姻,而此时她已有八个月的身孕了。在中国,八个月的孕妇一定是重点保护对象,然而我看到帕哥家里年轻的男眷,用非尊称的第二人称命令语气让她打扫卫生,甚至让她做那些需要蹲下的劳动,如洗衣做饭,以及提水这样的体力活。之前我们已经多次和村里的姑娘一起从井里汲水提上楼,深感到这样的重量对她来讲非常堪忧,而她却毫无抱怨。吃饭的时候,也是家里的男性和小孩先吃,她在旁边不断添饼添菜,当所有男性都结束用餐后才去吃饭。我很想告诉她说:“每个生命都应该拥有按自己的意愿生活的权力。任何人无权碾压另一个个体的生命,即使生而脆弱。”然而终究觉得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讲大概是太飘渺了。结婚照上的她与今天的新娘一样,盛装打扮却神色忧郁,面无表情。比起那时,她如今显得清瘦了一些,神色却愈加安详。她话讲得不多,充满了某种隐忍的平和。让我自我安慰般地推测,她是不是会比我们想的要幸福。

婚礼 - 3

2013年12月摄于德里朱木那河畔。简陋的棚屋,是家,或许也是牢笼,禁锢住多少女孩的青春与梦想。

其实不只是农村,即便是首都德里,那些贫民窟的女孩也是早早地嫁作人妇,然而生上好几个孩子,让她们继续重复自己的命运。在德里朱木那河附近的那一家人便是如此,那是我去藏村买大白菜误打误撞走到人家田里去了。而他们的家就是一个帐篷,底下铺些毯子,典型的贫民窟。我不知道他们冬天是怎么过的,德里的冬天真的还是很冷的。那位年轻的母亲同样是十七出嫁,如今只有二十几岁的她却已经有了四五个孩子。他们都兴奋地拉着我给他们照相,小孩子就这样光着屁股在田间地头上,没有教育,没有办法想象他们的未来会怎么样。更何况,她告诉我大女儿很快要定亲了。

我觉得我又犯了悲天悯人的症候。在印度女性的地位很低,在婚姻中承受的压力更大。婚礼上女方眷属和男方眷属很好分辨,男方家属从头到尾都喜庆的很,而女方大抵都是微笑之余面露凄然之色,后来至于无一不落泪的。印度与中国不同,婚礼中全部的开销都要由女方承担。在这样的一个村庄,婚礼要免费为上百个人提供饮食,绝非是个事。而与其他费用比,最麻烦的是女方的嫁妆。在克久拉霍这样的中央邦小地方,婚礼都要六七十万卢比的嫁妆(合人民币6-7万)。在拉贾斯坦邦布什卡小镇,嫁妆也要一百万。除了钱之外还要为男方提供汽车或者摩托车。如果生了3个以上女孩,那对家庭将是严重的负担。在印度的报纸上,农民因嫁女儿而负债累累,以至于自杀的报道屡见不鲜。甚至还有女方因嫁妆礼金不够,而被男方虐待遗弃,甚至残杀的报道。这些消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我想起了京剧《锁麟囊》里贫女因没有嫁妆在轿中啼哭,而受薛湘灵馈赠锁麟囊的情节。然而在这茫茫的赤土之上,能够救人于危难的薛湘灵又在哪里呢?那在印度大地上铺天盖地的神像,那或是沉浸在瑜伽苦行中,或是陶醉在天国极乐里的神,又可曾听到人间悲伤的声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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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德里后帕哥还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但他再也不敢扯东扯西,说什么“你抛下我自己去玩了啊”这种废话了。随着我回国,印度的号也停用了,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系方式都彻底断了。如今很多痛苦已经被回忆的滤镜自动略去,剩下的美好使这个曾让我无比焦虑的小村庄不那么可厌了。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那一晚,为了凉快我们甚至睡在了房顶上。风很清凉,隐隐地有些虫鸣,在乡下没什么污染。一躺下漫天都是星星,我就是在印度认得了猎户座,大犬座,长蛇座,人马座……可惜一回到北京又都找不着了。那里的夜很纯粹,就这样看着星星迷迷糊糊地睡去,然后早上六点钟被朝阳唤醒。这种感觉真奇妙。

任何人都会有缺点。这些姑娘拥有一切未曾受到教育的人可能有的毛病:会在你睡觉的时候突然闯进来,大声谈笑,指手画脚;在生人面前宽衣解带,毫无遮拦;爱占小便宜,要钱要礼物,把我们放在屋里的水果直接拿去吃。但是她们也拥有很多质朴的人身上都有的品质,热情,淳朴,乐观,活泼。更何况,她们背负了生活中那么多的无奈。她们没有办法受到好的教育,没有家庭地位,无从发声。

有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姑娘,可能今年普嘉和尼哈早都已经出嫁了吧?大概小机灵鬼嘉雅也早就辍学回家了。还有嫂嫂,不知道她生了孩子是否安好。我更牵挂的还是那个叫卓蒂的姑娘,如果她能生在中国,她是不是会拥有更多的可能性,拥有一个更广阔的人生呢?可惜我已经无从求证这些问题了。虽然在那之后我又多次回去印度,却再也没有勇气回到那个小村庄。

[1]Laddu, 印度传统甜食,是象头神迦尼湿的最爱。甜得让人眼泪掉下来。

50强作品微信评选规则

8月18日起,50强作品在“每日人物”微信公众号上推送展示,统一按照作品提交顺序发布,每天发布2部。72小时后,计算单篇文章点赞数总和。微信评选期间,评审组对50强作品进行交叉打分,得出单篇文章分数。

单篇作品总分=微信点赞成绩(15%)+评审组作品打分(85%)

50强微信评选全部结束后,总分前10名进入决赛,并来京进行现场比赛,角逐一二三等奖。10强名单将于评审结束后在刺猬公社、每日人物、AI财经社微信公布。第11-50名分别对应优胜、优秀、入围奖(具体请查看大赛奖项)。

注:主办方将实时监测点赞数据,坚决杜绝刷票现象。“清博大数据”独家提供全程数据监控支持,一旦发现有刷数据行为,取消比赛资格。

主办:刺猬公社 每日人物 AI财经社

特别支持:蚂蚁金服商学院

婚礼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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